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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2010-03-12 10:30:09)
[ 编辑:颜建波 | 时间:2014-11-19 11:00:58 | 浏览:1520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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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海

                    ------颜纯钧

   那个台风的季节,三轮车在满地的黄水中辘辘前行,从街路拐进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车子前面被一块黄色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只听到风雨胡乱在四周敲打的声音。我低着头,透过旁边的一点缝隙,看车轮卷起的片片水花,看地上的青石板晃花了眼地往后面移去。

   三轮车停下来了。母亲在和车夫急切地说着什么,在风雨中听不大真切。随后油布一掀,还没容我看清周围的情形,车夫已经把我夹在胳肢窝下,推开一个木门,淌进满院子的积水中。我带着一种飞翔的感觉,吃力地在车夫的手臂中抬起头,恰好看见前面灰暗的客厅里,几个女人从两旁大呼小叫着迎出来。

   就这样,我从香港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晋江县安海镇。

   那一年,我才五岁。

   我对老家的最初印象,就是那场台风、那辆遮得严严实实的三轮车,那满院的积水和漂浮的葡萄树叶,还有那几个从客厅两旁探出身子,大呼小叫迎出来的女人……

   那几个女人是我的太祖母、祖母、姑婆、婶婆。从我懂事开始,我们家的大人便全是女的。我在这些闽南女性的呵护下慢慢长大。在睡梦中,太祖母会用她骨节突起而虬曲的手悄悄摸索我的胳膊;午睡醒来,祖母会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线面糊端到床前;夏天,姑婆到水塘边吓唬躲在草丛中不肯回家的兄弟几个;还有母亲在院子里追打惹事生非的弟弟,厉声地叫我把他抓住……那时候我们家真是生机勃勃。满院子的葡萄树、番石榴树、芒果树,几十个花盆里各种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丛中的蜗牛、螳螂、蚯蚓、螅蟀……好象到处都暗藏着对童心的诱惑,让你不时地生出种种好奇和惊喜。葡萄收获的季节是我们家的盛大节日。院子里三个葡萄架下面,累累坠坠的青葡萄把木板都压弯了。大人们站在椅子上面剪,小孩子奔来跑去地接,大箩小筐摆满了一地。而老家那座四通八达的古厝,好几房的堂叔、堂兄弟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孩子,那一天自然都聚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他们卖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我们,因为收获之后必然还会有一道程序,就是一家一家的分送。孩子们端着盛满青葡萄的小盆,跃过一道道高高的门坎,在古厝里窜来窜去的情景,时常让我在追忆时会心地一笑。我童年时代的好时光,是和那座古厝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总是这家进那家出,捉迷藏、学演戏、合纵联横、吵架打架。还有过年过节,各家的女人们聚在公厅里烧香拜佛,十几个孩子帮着端菜、抬桌椅、放鞭炮,吵吵嚷嚷地闹出一屋子的喜气……

   那座充满生机活力的院子伴我读完了小学读中学。随着年龄的增长,堂叔、堂兄弟们有了各自的同学和朋友,彼此之间也逐渐显得生分起来。文化革命闲得发慌的那几年,大家穷疯穷找乐,生着法子打发时光。因为我们家屋子大,又有个大院子,自然成了同学和朋友聚会的好场所。在无聊的日子里,一群朋友对各种想得出的玩乐保持着阶段性的“发烧”,而且多半是在我家的大厅或院子里进行的。我们用铺板搭起来作乒乓球桌,下围棋、打麻将、学桥牌,甚至在一个印尼归侨学生的指点下烧烤羊肉。我还记得把羊肉烧好后涂抹上咖喱,辣得嘴唇红肿发烧的那种感觉。那个时代,吃也很重要。祖母是个好客的女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舍得拿出来招待;看到一个个吃得稀里哗啦的,她也挺满足。我常想,同学和朋友会对我们家的古厝如此充满感情,和在馈乏的日子里口舌的诱惑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我们家毕竟还算是个华侨。除了同学和朋友,家里的亲戚来往得也相当多。姑妈的一家从南京调回泉州,经常携家带口地回来。她们一回来,便有更多的亲戚来探望,有时候把一个客厅坐得满满的,家长里短,旧事新闻,说到高兴处一屋子的女人个个开怀大笑。那时候太祖母已经有九十多了,边打盹边听到笑声,一激灵醒过来总是问:“你们又在笑什么?我这个‘臭耳聋’的,也不知在笑什么……”然后,一屋子的女人便笑得更欢了。

   岁月真的象水一样,在流逝中不知不觉带走了很多东西。后来便是上山下乡、招工、上大学。三个兄弟各奔东西,母亲也到香港去了。再后来古厝里的堂叔也一家家的搬到新建的住宅。只有我们家,因为大都出门在外,还由太祖母、祖母、姑婆守着。那些年,我只是不断地回去,又不断地离开。每次回去,都带着急切的期盼,暗暗地数着逼近的日子。每次离开,祖母又常会交待我,走到巷口那里,要记得回过头来看一眼……我对老家的怀想和家里的那座古厝联系在一起,而对古厝的怀想又和太祖母、祖母联系在一起。然而先是太祖母去世了,父亲从菲律宾回来也去世了,又过了几年,最爱我们的祖母也离开了人世。我从福州带着家人赶回去,竟然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祖母躺在厅边的木板上,象一个小孩被人抱起放入灵柩之中。在那个瞬间祖母的一支手臂忽然滑落,轻轻晃了几下,成了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灵动的姿势。那支滑落的手臂顿时使我泪水滚滚,因为祖母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这么灵动过。她缠一双小脚,走起路颤颤巍巍,手一拿东西就四下里乱抖。临到要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却把这么个灵动的姿势永远留下,深深刻进我的脑海里。那时,我只顾着为祖母这个永别的姿势失声痛哭,却没来得及去想失去了祖母,跟着有很多东西都失去了。

   祖母的去世使我们家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那就是整座古厝没有人看管了。回家奔丧的母亲、姑妈和我们几个兄弟为此颇伤了些脑筋。把屋子关起来很容易坏,把屋子租出去将来要回来住怎么办?商量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后来我就先回了福州。不久,母亲从香港来信,说是她离家前把屋子的后半段租出去了,而前半段几个主要的房间和大厅,还有门口的那个院子只好全部先锁起来。我心里想眼下也只好这样了。

   祖母去世后我有好几年没有再回老家。过去,老家的观念是和祖母、和那座古厝共同构成的。祖母消失了,老家的观念也开始变质,只剩下一座没人住的,需要靠出租和上锁才能维持下去的古厝。终于在去年,母亲从香港来信,说是清明不能回来扫墓,要我们代她履行这个古老的,与故去的亲人保持联系的仪式。我和爱人当然也挺乐意回去祭奠祖先,但随即便有一个难办的问题出现了:回去以后要住在哪里?老家的古厝还在,屋子还是那么大,一个人睡两间都没有问题。但长期没有人住,再加上又是那样一个梅雨的季节,被子连晒一下都做不到。与住相联系的还有吃,回去只是一两天,难道还得自己上街买菜买米,回来再生火煮饭不成?!只是到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失去了祖母还跟着失去了许多东西。过去回老家,什么都是现成的。祖母总是在几天前就把被子和席子拿出去晒好了。有时人没到家,点心就先煮好了;连拖鞋也从柜子里拿出来,摆在床前等我们回来换上。祖母总是叨念着她怎样从中午起就一直看啊看啊,着急为什么总不见回来……

    终于我们在经过好几年后又回老家了。事先已经说定,就在旅馆里住一两夜,也算是花钱买个方便。在旅馆定下房间,我和爱人一道往家里走。从后门进去,在厨房便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女人。女人也用陌生的目光望着我们。我只好向她说明了一番,她倒是马上堆起满脸的笑,夸说我母亲是如何的好,肯把房子租给她们。我应付地笑着点点头,一边往古厝的前面走。四周都是那么静静的,我才记起堂叔们几乎都搬光了。取钥匙开了木门,随着一声隆隆的闷响和回声,我又一次走进了自己的家。空气中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红砖地上生出一层白粉,桌子椅子更是满面蒙尘。打开厅门望向院子,一行行杂草从石埕的缝隙中钻出来,长得又高又密。葡萄架也坍塌了,歪歪斜斜的不成样子。一张断腿的滕椅,还是我从山区给祖母买的,扔在一堆废木料上面。默默看了一会儿,我们又从来路走出。木门重新隆隆地发出一阵闷响关上了,大铁锁重新锁上了。陌生的女人象主人似的一直把我们送到后门口,客气地叫我们有空再来。我竟然也连声地答应着:“会的,会的……”

   从老家那条三里长街走下来,看到的尽是熟悉的巷子和陌生的路人。商店里的伙计用普通话向我们兜售生意,我在自己的老家成了外地的游客。

因为明天要大忙,晚上是很早就睡下了。一百块钱一夜的房间,席梦思的床铺柔软而舒适。我在脑海里搜寻着躺在古厝的木板床上那种咿咿呀呀的声音,那种顶痛骨头的硬实的感觉,却都是一样的渺茫。我感到柔软的席梦思床把自己托起来,就象一棵老树被连根拔起,那些深埋在土地里的虬曲的根须,劈劈啪啪地发出断裂的声音。我浑身疼痛不已,伤筋断骨,撕肝裂肺……

   第二天,扫完了祖先的墓,我们决意不再逗留了。在乘车离开老家时,我没有象祖母过去交代的那样回头再看一眼。不是我不愿意回来,而是有许多东西在这里丢失了。记得美国电影《浮华暂借问》中曾说到非洲有个忘情谷,在那里收藏着人世间所有失去的东西,比如亲人、爱情、财富;难道我失去的东西,也丢到那里去了吗?……公路两旁,新建的座座楼宇拔地而起,骑着摩托飞驰的亮丽少女从窗外一闪而过。老家是大变了,也越离越远了。而我的那顶旧草帽被风吹起,却早已掉进了深渊……

哦--

   我的祖母!我的古厝!我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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