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樊篱真无为畏，熔冶古今独一家

玉鹤书画双精，相益并进。他长于山水，兼善花鸟，是个师法自然，化心为画的人。在书法上，他用功深，悟性好，作品以神采胜，每每有使人振奋醒目，拍案惊叹之笔。

画论论山水，常推宗炳“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为宗，一般溯于魏晋即止。这是就画论画，自囿而短视。从美学的角度看，国画的审美意识与精神内涵，实与文学血脉相承，同出一源。诗可成画，画可成诗，互为形式，互为内容。启功先生于《溥心畲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一文中载，启功先生每成一画，心畲先生随便过目，即问“你作诗了没有？”便是这个缘由。如果从这一视角切入，山水审美的传统则可直追诗骚汉赋，成于陶谢，兴于魏晋，盛于唐宋。而诗骚中所写山水，核心便是依山水而行吟，借歌咏以明志。山水画承继了山水文学这一传统，所以画山而非山，绘水而非水，即所谓写意笔法。玉鹤的山水，可谓得了这一真谛。他笔下的山水，既随意又任性，妙在似与不似间，使人观来，不记笔墨，不记形色，只记天地有如此好风景，吾今卧而得一游。而后不记有画，只记我天地经行，醉心一回自然。一幅幅看来，所构未必实景真境，形色全凭胸襟中出，细节皆真，造境多虚，悦目似乎只有山水，赏心却生智仁之志。

山水田园诗人，首推陶谢。陶多天然，不加雕饰而多传神，使人不见我而知我。谢多雕镂，精工细作尽见才气，使人见我而忘诗。所以陶诗天成不琢，意味无尽；谢诗大匠凿凿，巧多伤意。山水画也可依此类分，一类是艺术家作画，胜在意趣。一类是画师作画，胜在技法。玉鹤曾言“好美色山水与人如惊知己”。以此种大悟而下笔，则笔下山水，不在造形，不在颜色，也不在笔墨，而在纵情山水之心，知己相语之志。因此可以说，玉鹤长于山水，实因至爱山野泉林，爱则笃之，笃则知之，知之方能再现之。

玉鹤也作花鸟，多是写意。画论每说山水、花鸟和人物，总谓人物最难。论者所谓难者，在于传神法，传神之说，偏重于技法。若从立意示志上看，三者最难却在花鸟。花鸟易成而难高，了了数笔，造形着色，水墨相成并不难，而欲写尽胸中气，非高人不可得，非妙手不能成。若以写意花鸟与文学形式相较，其难与咏物五绝可一较。区区二十字，吟咏言志，尚可把握。而尺幅之内，一二花草虫鸟，只论青红黑白，还须一吐胸臆，不啻蜀道之难。玉鹤的花鸟，虽然火候未必精纯，但信心十足，下笔大胆，来去干脆，既无忸怩之态，也不拖泥带水，若玩若不经意中，总有使人回味处。曾见玉鹤画新梅春鸟，墨梅疏落，如有暗香，青鸟泠然，超于物外。所题“折梅花，酿春酒，歌白云，扣土缶，山中人，自长寿。”不题鸟而题人，不画人而有志，意趣浑然，知之者自得濠鱼之乐，不知者任迷惑。只一幅小画就能看出，玉鹤实在是善于写意的聪明人。

玉鹤自谓画一而书法次之。许多同道却坚持，他书法胜于绘画。

孙过庭在《书谱》中曾述，“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这一段给我们点亮了一盏明灯——书法艺术的形象不是汉字本身，而是笔法。艺术是通过形象塑造反映社会生活，形象找到了，那么书法又是怎么反映社会生活呢？孙过庭还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可见通过书法的形象，欣赏者可以感受到“怫郁”、“ 瑰奇”等情绪，并受之影响。这和诗歌反映社会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通过艺术表达，再现作者的情绪，重在情感，而非纪实。

用前述的视角来审视玉鹤的书法，就能看出他水平的高低了。玉鹤博学广益，勤于临习，化古今名帖于一炉，心手两新，常有惊人之作。他的笔法之多变，实在让人惊叹——欲圆则圆，欲方则方，欲欹则欹，欲正则正，来去若天风运云，大有鬼斧神工之妙。除笔法多变，玉鹤的谋篇结字，也总有妙笔。有时候一笔下去，似乎不给别的笔触留下余地，却又巧妙地点划响应，稳稳着地。有时候貌似规规矩矩，突然神来一笔，顿时打破沉闷，一盘全活。这说明他具有高超的形象塑造能力。

那么他为什么要下这么深地功夫，修炼如此复杂如此丰富的形象手段呢？任何形象手段，都是感情表达的需要。形象手法的多变，说明作者有充沛的激情和丰富的感情。玉鹤的书法，从来不是以单一面目示人，无论是题画，还是书法创作，都注意到笔法多变，契合性情。他既善于操纵全局，又丝毫不放过细节。在玉鹤淡然处之如若玩弄的表面之下，实有大爱深情，浩然沛然。蔡邕《笔论》曾述：“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因此，他外表的淡然，只是书画创作的一个前提，一种修养。而从他的书法看，这是一位热爱生活的人，一位兴趣盎然的人，一位深悟天人合一的人，一位至情至性的人，表面淡然，内心汹涌。

在和玉鹤的接触中，总能感觉到他对生活的热爱，雅能赏，俗也爱，什么都可以玩得乐不可支。正是这种热爱，使他更能体微入细，看到别人无法体味的真乐，因此他可以炼俗而得雅。随着和他交谈，则会发现他的智慧。他入俗但不从俗。他不断走出城市，醉心山林，每每大山独坐，孤对水木。这种与自然相语，与天地合一的体验，养成了他对人性的感悟和对世间的超脱。可以感觉得出，在他淡泊的外表之下，沉淀着入骨的清狂。这层气质纵横贯穿在他的书画之中，使之清气泠泠，狂而不野。这让他在艺术的自由中，冲破了人世间的种种俗烦与束缚，这是艺术家修养中必需的气质。

书画讲究悟性与天赋，很多人把这些说得神乎其神，传得玄之又玄。其实二者就是对艺术原则的领悟力和形象塑造手段的思维方式。玉鹤有着非常好的领悟力，所以能慧眼识真，多得前人之妙；他还有正确的思维方式，所以能打破樊篱，熔冶古今，推陈出新。这在他的书画中都能看得出。如果只看单独一篇，你会说这有谁谁的手法。然而几十篇下来，你便找不清谁谁的手法，只有玉鹤的面目了。

玉鹤既有过人的领悟力，还有正确的思维，再加上他淡泊的心态，清狂的傲骨，使人充满期待。


（本文作者张寿彭，山东画报社高级编审，著名作家、诗人、书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