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璐：中华文明的根在哪里

　

　许嘉璐在炎帝文化学术研讨会上演讲

　　中华文化的根在哪里？


　　在中华大地上生活过的先民，恐怕也和其他四大洲的种族和民族有大略相同的路径。先是采集狩猎，然后游牧和畜牧，再过渡到畜牧和农耕，后来萌芽了手工业。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以农耕为主的这一段历史是最长的；而中华文化就是在这个时期，在继承了采集狩猎、游牧畜牧之后，在长期的农耕时代，形成了自己的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观。


　　因此可以说，中华文明是在农耕时代成长、定型和弘扬的。那么要说中华文明的根，我们的根主要在农耕文化。


　　现在社会上有人说，中华传统文化是农业文化，而现在早已进入工业化，世纪之交又进入到后工业化，乃至进入到第四次工业革命——这个第四次工业革命是政治家说的，学术界没有承认。学术界普遍认定的是两次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是十八世纪中叶，第二次工业革命是二十世纪，也就是信息化。——这个争论我们且先不管。有人说现在已经远远不是农耕社会了，因此中华传统文化很多是不适应今天的。是不是这样呢？我想，如果就着一些文化的形态看，可能是的。


　　例如，拿生活中的例子来看，比如节庆，中国的节庆，在民间除了举行一些祭祀仪式之外，最主要的载体是吃：春节吃团圆饭，上元吃汤圆，以后一个个节日，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还有那些小的节气，比如冬至吃饺子等等，都是围绕着吃。而今天，对大多数中国人，至少是城镇里的中国人，吃已经不是问题，因此，以吃为载体的节庆自然要衰落，洋节就兴起来了，母亲节有康乃馨花，情人节有玫瑰花加巧克力，圣诞节有圣诞老人，等等。于是青年人作为非农耕社会的成员对这些洋节趋之若鹜，而把祖父母所秉承的中国的节日视为落后。


　　在这方面，社会上的想法是不统一的。但是在我看来，农耕时代不仅仅时间长，而且是人和人关系最密切的时代，也是人和大自然关系最密切的时代。人类第一次有了闲暇，在主观思维和客观的刺激下，深思“个体的主体”，也就是自己身与心、灵与肉的关系问题。同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任何的生物，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有一个孕养、出生、成长、衰弱和死亡的过程，后来进而扩大到没有生命的物体，例如石头、大山、河流、星辰，也被认为有一个孕养、出生、成长、衰弱和死亡的过程。而这个观念，也被今天的科学所证明，地球是有寿命的，太阳也是有寿命的。农耕社会，特别是原始农耕，一个人无法完成，需要很多人一起，修水利就是如此。刚才我说的俗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实就是现实与未来的关系，中国人秉承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就由此来。


　　我们跳出具体的现象再想一想，工业化社会，人和人的关系重要不重要？人和自然的关系重要不重要？人的身心关系重要不重要？人的今天和明天的关系重要不重要？但是由于工业革命强化了那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把人领向了另一处，那就是所谓个体的自主性，就有人宣传人是一个完全自主的个体——这是工业化的产物。但是中华民族的农耕历史证明，人永远成不了一个完全自主的个体。无论是佛教的因缘学说，还是中国的儒家学说，人总是生活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的交接点。关于这一点，批判继承了西方哲学的马克思说得好，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中华民族的神话传说不够发达，因此有前辈和外国的学者说，中国是一个早熟的文化。我不太赞同这个说法，因此我在文章里说过，与其说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早熟的，不如说西方文化是晚熟的。因为我们过早地进入到了唯物的阶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是唯物，因此中华民族的文化自尧舜起就是“以人为本”。但是任何文化都是处在前代文化的下游，流淌着前边流过来的水和后边小溪注进来的水。因此，对天的崇拜，不管是有人格的天还是无人格的天的崇拜，在中国持续了几千年。


　　众所周知，到了周代，就有了一个大的变化，把天的地位下降了，把祖宗的地位提升了。古人很聪明，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对天来了个“明升暗降”，何谓“明升暗降”？周王朝规定，只有周天子才能祭天，分封的诸侯，不管是同姓还是异姓，只能祭自己封地里的山川。到了士这一级，只能祭自己家里土地，土地爷就是这么来的。但是大家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都要祭祖。为什么说天的地位暗降了呢？祭天被垄断之后就和老百姓的关系疏远了。明清皇帝到天坛祭天，到地坛祭地，清水泼街，仪仗开路，老百姓都躲在家里，连看都不敢看，大家关心的是自己如何祭祖。这就确立了中国对传统的重视，因此说中华文化是正常的发育，不是早熟。


　　到了今天，西方工业化已经经过二百多年，理性主义已经成为主要的思维方式，对于上帝造世界、安拉造世界创造人等等信仰已经衰微。可是仍然以宗教为旗号，以信仰为旗号，打的是政治仗，政治背后就是利益仗，利益的载体就是能源仗，这就是晚熟的坏处，以神为主，至少形式上是这样。中国人很早就以人为主，《尚书》上就记载“协和万邦”，到《老子》就讲“兵者不祥之器”，君子“不得已而用之”。我说这些，归结为一句话，在人类的历史上，人类的青年时期，也就是农耕社会，是极其宝贵的，它所产生和成长的文化是适用于人作为一个有灵性的动物在这个地球上生活延续的。


    （原标题：许嘉璐：中国节的传统载体是吃 天的地位不如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