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5/18 11:29:32 来源:大田新闻网作者:颜全飚
1.小时候,每到深秋入冬前后,我们家会收到两大篮子的柿子,来自两户人家,却是同一棵树上长的果实。那棵两百多年的老柿树长在上乾头老宅右边,那可是全村子数一数二的大树,长的果实比拳头还大,满枝头是的,每每成熟时,全村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儿了。虽是物质充裕的当下,人们不去羡慕树上的几粒果子,可上乾头那株巨大的柿子树一年一度的花开果落,依然招惹着人们,成为季节的守望。上乾头老宅后花园里有密密麻麻地老茶叶树,清明前后到乡野里采茶,儿时的我却不敢亲近于此,这茶叶是有主人的,入内有偷窃之嫌;况且这无人居住的大屋子不知死了多少人,那些亡灵还在里头转悠着。1958年,年幼无爹的父亲在这上乾头老宅吃大食堂,被人欺负扔进了附近的牛棚内,父亲被吓得恶梦连连。如是这株大柿子树,上乾头老宅也是村子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它太大了,又无人居住,天暗下来,里头阴沉沉地,像个无底的黑洞。在同村子的另一个自然村刘氏人家有我不少亲戚,儿时的我经常走亲戚,得路过这座老宅子,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感至今印象深刻。两年前,在屋子主人的陪同下,我第一次进入老宅子。这是典型的江南天井院房屋,属四面两层楼二进单天井四合院,四合院左右两侧皆有过水堂、厨房等三进附属建筑结构,正厅雕梁画栋,可是一丝不苟,连一个拳头大小的柁墩都以寿桃雕刻装饰。月梁、瓜柱、垂柱、梁枋、花穿纹样均使用常见的蝙蝠、鲤鱼、荷叶莲花、花蓝牡丹、花瓶腊梅等,这些图案相互穿插利用,构图十分精巧。房屋斗拱飞檐,屋脊依然可见花鸟草虫及杨柳牧童、官人读书等彩绘画。主人说,这地板用的材质应是黄土掺入糯米和鸡蛋清加工而成的,我被美轮美奂的木雕结构迷住了,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细节,这脚底下,顿时有一种柔软湿润而又异常细腻的东西往上蔓延。
2.我们这儿,每座房屋都给命名的,以某某堂居多,少数用坊,比如改嫁到本村刘氏的我祖母家叫上厝坊。上乾头这座老宅子命为何名无法考究,村子里的老人也没有流传,现屋子继承人仅知道是祖辈颜世垡建造此屋,查阅民国期间由本县桃源人颜德品(曾任民国11年署宁洋县知事)修纂的本族族谱,仅记载,该主人出生于嘉庆11年,卒于光绪7年,年寿76岁,墓葬信塆路下牛自蔸后头,亦无其建造房屋记载。而另一房族颜世圭(钦赐举人)亦有建琢玉堂记录,颜世圭生于乾隆五十六年,卒同治六年,年寿77岁,同时记载修纂者颜德品拜志文:希三公老宗伯祖大人,公之为人,持躬正直,品性端方,精神干质,翠柏苍松。潜心经史,笃志芸窗,年登花甲,喜采芹香。魁梧奇伟,美鬓髯公,才高学富,器重上峰,为其添寿,捷步蟾宫,惜乎家计,经济困穷,弗登殿试,翰苑名扬。矧夫治家有道,教子义方,彬彬济济,兰桂腾方。苦心计划,荣建华堂(指建琢玉堂),如公之为人,可谓耀祖荣宗。那琢玉堂还在,美其名臼而已,却是简陋民房,中间一正厅,左右各二开间,四面敞开,鲜见精雕细琢之物,屋前建有一粗糙池塘,想来主人依着入泮学庠样式,体现一种文化信仰,如今这池塘已干枯破损,后人将其当菜地耕种。屋子早已人去楼空了,倒是房屋边上有一株粗大的老油茶树,依然果实累累,初冬花开,蜂虫飞舞其间,过节般热闹。想来,这株老树出自老举人之手。举人世圭与世垡系堂兄弟,他们的祖父叫聿斐,只是举人世圭年长于世垡15岁。
3.世垡乃习武之人,村子一些老人知道这事,世垡习武得道归来之后,家里办喜宴舂米粿庆贺。此间,来一乞丐,对着石臼里的米粿虎视眈眈:官人,给我一个吧。世垡说,等会儿,这还没成呢。过了一会,乞丐再讨。世垡说,不能急,得打细嫩吃着。过了片刻,乞丐又催促着。世垡在舂棒子上轻轻使了一下劲:不能急,吃赶不得的!乞丐说,官人,你不用着在暗地里拿力量给人看。世垡连忙扔下舂棒子,给乞丐跪下拜师,原来这乞丐乃是世垡师父的师父。世垡从此得到师祖两代人的真传,成就了一身好武艺。流传这事,同时也告诫习武之人,越是武艺高强,越要温文尔雅,从尚忍让,不可意气用事,伤害他人。世垡武艺有多高,他的后人我称他为建田叔说,世垡抖一下双臂,可将手中扎成捆的七根杜鹃木折断。建田叔说,古代,习武之人都掌握一些中医药理知识,祖辈留下的一些武术与医药方面书籍,几乎在文革期间焚毁。建田叔手上是否有祖传一、二本书,他闪烁其辞。他倒是现场演示几套擒拿格斗拳术给我看,他也是当下村子少有的懂得一些中医的人。算是传承吧。相传,邻村一伙人因一点小纠纷引起不快,进入本村一户人家掠夺财产,看到世垡在场,立马落荒而逃。世垡在福州从事茶叶和木材生意致富,颇有气魄,一次,被他人恶意压低价格,竟然把一车茶叶倒入海里,即使血本无归,亦不被钳制。从老宅子现存的室内木雕工艺及周边的茶树丛,我相信这一说法,我更相信这主人可以请到当时一流的木雕工艺师为这房屋浓墨重彩一翻。相传他富有,可是形象无比,说是早晨放鸡出圈,领头的下了山谷,翻过到对面山坡了,这最后一只还未出圈呢。他家里承办五桌酒席,随时拿得出手,不必备置。我没有到房屋二楼上去,建田叔说,这宅子二楼的结构不同于我们这儿的常规建筑设计,它更通透宽敞,想必出自于福州匠人的设计构想。
4.以相传的世垡家之富有,想来他应当建一座更大规模更结实牢固的房屋。据民国时期陈朝宗修纂的《大田县志》记载:“咸丰七年,匪首林俊(永春武生,埔头乡人)亦为红钱为号,招集亡命,有众万余。由德化、永春倡乱,取道大田各都,勒饷无算。三十二都厚华、周田、下地等乡,民屋被焚数十座。”那一时期,受太平天国运动影响,福建天地会、红线会活动频繁,福建永春县霞陵人林俊领导红线会起义,起义军发展到数万人,先后攻克德化、永安、大田、沙县、龙溪、仙游、安溪等县。可见世垡成长的年代,世间不太平,那时,与我们村相邻的三十二都许思坑修建了一座大型土堡芳联堡,集防御居住一体,当下有专家考证说,这座土堡具有较高古代民屋建筑研究价值,是不可多得的一处民俗建筑遗产。我们县大部分行政区域地处戴云山脉腹地,地形险要复杂,因山高皇帝远,一些朝代更替、重要历史转折、战争离乱灾难对平民百姓生活影响倒是不大,也因这官家远离之地,却不时有匪患搔扰,火烧房屋,掠夺民财。因此,大富人家总是因地制宜想方设法修建大型防御性土堡,用以对应一时之难,这县里各地遗存有不少精美独特的土堡,成为了国家级物质文化遗产。也许世垡成就一身好武功,而且世代相传,所以他自信那些流窜匪辈不敢斗胆来犯。他把银子耗费在室内装修上,我没有见识到老宅子正厅的神龛及双屏,听说,那可是美到极致的工艺品,被建田叔堂兄弟给卖了,收藏者倒手转卖至海外时,被海关查获没收。世垡还留下一个人物花鸟长方形金丝楠木金漆馔盒,宗族里哪家办喜事,都到他们家借来用,摆在厅堂正前方的供桌上,我小时候见过,盒子脚底有四只小狮子扛着,时隔久远,具体印象模糊了,父辈们记得特别清楚,说雕刻有许许多人物,里三层外三层的,可是眼花缭乱,说是本县域三十、三十一都之冠。我父亲在央视《鉴宝》栏目“走进长汀”看到了与之十分相似的馔盒,现场专家说,它代表着那时期漳潮木雕工艺最高水平。至于他还遗留给子孙多少首饰金银细俩宝贝,不得而知,对于他们俩堂兄弟来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
5.我们村颜氏自明洪武十三年从本县杞溪迁入,应是到了明万历年代开始繁荣,直至清同治时期,从族谱记载,明崇祯时拔贡颜为邦授广西崇善知县,其子孙出了一些秀才,入清后,各房亦有秀才出现,直至咸丰年间出唯一的举人颜世圭。颜为邦之父累积万金,相传其家族修建一座大宅子,因后人引火逗乐老鼠,毁于一旦,乐极生悲,从此家道败落,如今只见一堵残垣在风雨中无人念及了。倒是为邦之父的坟墓相对完好保存下来,造型精美,墓门石兽把守,在小小的村落里,可是奢侈之极的稀罕之物,见证了一段繁华时光。首屈一指的富人颜世垡简单入葬,现坟墓已坍塌,因后代子孙不合,疏于管理,淹没在荒草从中,成为野地凄凉一孤坟。世垡家族开始衰落在其孙子辈,传说因输于一场官司,赔出大量银两。居住在上乾头老宅里的最后一位主人在神志恍惚中英年早逝,他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孩子随着戏班子游走四方,七岁时亦是后台伴奏的乐器手,另一个孩子十一岁时就能用臂膀扛着犁耙驾驭耕牛犁田,将一坵水田收拾的清清楚楚,苦难生活磨练出了一身好技艺,却是生逢军阀混战国难当头之时,穷困潦倒中走完人生。解放后,上乾头老宅被充公使用,1958年村里大办食堂,刘氏人们就在那儿吃饭,长年冷寂的老宅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至今其厅堂两侧墙壁上,留有大集体时,旧历六、七月期间粮食收成的记录。上世纪70年代初,来自于泉州和厦门的插队知青当年就居住在此,这些知青们的热血才华也留在厅堂正前方的墙壁上,可是工整的宋体美术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那时,我父亲与他们有交往,这屋子天井留下一块上百斤重的走马石,说是屋子主人练功的道具,主人可以将其翻云覆雨般翻转玩弄,跑步如飞。父亲说,有一男知青也喜欢武术,曾经用那走马石练武,男知青返城后曾任泉州某单位处级领导,如今不见那块石头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过去,老宅子又恢复了平静,回归到了其后代子孙的手中。
6.世垡育一子二女,其子娶三妻,仅得一子,到曾孙一代育有四子二女,说是有一支房迁至建宁,却没有回来认祖归宗,现在其后代就建田叔及其另一家三个堂兄弟,他们都是地道的农民,农耕为主,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这两家兄弟本是和睦相处、惺惺相惜,对待祖辈遗留下来的财产继承彼此互让。他们的决裂是因为世垡遗留那个精美的馔盒被盗事件。那是一个月色清朗的下半夜,有贼入室,盗走由建田叔保管的馔盒,被建田叔妻子当场发觉,俩家人起而追击无果。此事本就自认倒霉,如此罢了。过三年,建田叔大堂弟在一次酒后质疑那次是建田叔监守自盗,而建田叔认为那事件是一场戏,策划者就是他们堂兄弟。从此,他们俩家彻底决裂,均不参与对方红白喜丧之事,成为仇敌。举人世圭后人多次规劝,不再重提旧事,崇尚祖德,模范后代子孙,继续友好交往,却是无果。建田叔说,也好那家道败落,不然解放后挂着地主成份,不知要被人如何折磨来着。他唯一憎恨老祖宗世垡太有作为,遗留下了一些珍稀财产,导致今日深沉积怨。他们曾在现共同居住的房屋厅堂正中间筑起篱笆墙,以分清界线,老死不再往来,没几天被举人的后人推毁,认为败了家风,丢老祖宗脸面。从后以来,他们不再爬到屋顶翻瓦片修缮上乾头那座精雕细琢的老宅子了,任其在岁月的风雨中飘摇。
7.今年初,我在老宅子另一家主人建准叔陪同下再次走进它,天井里荒草丛生,一些小灌木高出人头,其根径从石阶底部穿过,其中一株长在厅堂走廊上,正厅左侧两根房梁掉落,垂挂在墙壁上,室内屋瓦满地,屋顶已坍塌四分之一,纷纷扬扬的雨花从缺口处洒落下来,堂内雨水满地,梁枋雀替等精美雕花腐败一地。两百多年前屋子主人构筑的斯文扫地,喧哗消失,繁华已尽,令人无限感叹。我说,这一整块金丝楠木长凳你们得给它收藏好,落在这儿,太可惜了。建准叔回答,罢了,再多财富,留也无用,让它腐烂尽了。传说,举人世圭一生刻苦攻读,家道清寒,直至花甲之年中举,后欲继续用心学习,谋取更高功名,其堂弟颜世垡却持反对态度,认为年岁已大,前途暗淡,不予经济帮助。富商颜世垡与他人一样,在族谱里仅记载生卒年月墓葬何处罢了,他那一生清贫的堂哥举人世圭被修纂者以出众文采歌颂一翻,他的品德襟怀与勤勉好学精神留在家族史书一页里,让后人去景仰和缅怀,他修建的琢玉堂虽然简陋,却被后人完好维护保存下来,皇帝钦赐“熙朝人瑞”的牌匾至今挂在子孙后代堂屋之上,民国时期陈朝宗修纂《大田县志》记载:颜世圭,三十一都人,咸丰元年任子科,寿一百有五岁。只是这一生饱读诗书的举人不见留下什么诗书文章,倒是遗憾之事。颜世圭的儿子和孙子均为秀才,其第五代孙颜良眺系革命烈士,其第七代孙出任某中学校长;一种文化在这家族一直得到延续,似乎从未中断过。颜世垡修建的豪宅厝名被人遗忘无考,甚至连其坟墓也被抛弃,那富贾一方的热闹繁华最终远去,烟消云散了;唯有其房屋右边的那株大柿子树数百年不老,它应当出自这武艺高强的房屋主人颜世垡之手,关于他的故事只剩下一棵树的记忆了。历经披荆斩棘,大浪淘沙中,一个小小的家族史告诉我们,物质依附着文化生长,同时也影响着文化,更多的是看似强大的物质财富最终服从于柔软的文化,唯有文化去记忆着历史,使其悠远深长,意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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